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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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暴雨中,我在前面走,那人於身後寸步不離跟著,起先還問我“去哪”,叫我“站住”,這刻便不再出聲。

雨下得大,他手中紙傘,被我一個克制不好用明玉功毀了,光禿禿只剩傘柄,他那時皺眉看著,眉宇間褶皺如溝壑難平,只如天生的一抹痕跡。

“夠了。”江無缺忽然停步,像是忍無可忍,高聲道:“孫盈餘,立刻隨我回去。”

我聽而不聞,他追上來,兩人都如水潭子中撈出,渾身上下無一不在滴水,他擋住我去路,問我:“還想去哪?”

我瞪他一眼,胸中內力亂竄,開口便要噴出血來。

“氣沈丹田,”他皺眉吩咐,“別以內力相抗。”

我好不容易才將喉中血氣壓下,“讓開!”

“聽話,隨我回去。”

我一怔,回道:“還沒做你兒媳,不必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!”

他被堵了一記,我繞過去,他原地站了好大一會兒,才再次跟上。

我並不想走去哪裏,只求避開他,我不願在他面前發作痛哭或是崩潰,他一點也不明白。我怕他那雙眼,怕那雙眼將種種一切都看得清楚,殿主的下場、我的下場,還有什麽比被江無缺目睹全程更為可悲?我更恨他那張臉,那張十年、百年也不會有驚濤或振奮的臉。

若不是真氣翻湧無力施展輕功,我也不會被他追得如此狼狽。

“明玉功霸道非比尋常,你再不凝神調息,當真想走火入魔?”

他苦口婆心邊追邊勸,腳力遠不及我,幾次被我甩出丈外,竟也不依不饒跟了上來。

“盈餘……”

我被他說得難受起來,真氣游走,就如同血液中混進冰碴,凍得人毛骨發痛。

真難以想象,那移花宮裏的宮主、江無缺、又或殿主,他們是如何每日在這如萬年雪峰般的冰凍中隱忍,眼前一黑,我竟直直栽了下去。

江無缺趕上時,我正蜷縮於暴雨中抽搐。

他要扶我,我怎樣也不願妥協,弓著背,叫著:“你不信我,特意來監視我,不就為看這般收場?又何必虛情假意管我死活?!”

他手指僵在那裏,慢慢站直了身子,高處望向打滾蜷縮的我。

一輪反噬過去,籲出一口氣,我擡起頭,便見那人怔怔於原地望我,身子立在雨裏,面上沒有一絲一毫表情。

我最討厭他這般,叫人什麽也猜不出。

他頓了下,靠前問:“回不回去?”

“江無缺,你告訴我,當初你答應我與江雲成親,是否已預見今日結果?你是不是……早就猜到我爹必死無疑?!”

他沒有向我伸手,只是高處看著我,也沒有回話。

“我明白了。”所有人都認定的事實,只有我垂死掙紮不願去信,小魚兒也不相信燕南天活著,所以對找殿主並不熱衷,江無缺更是看得透徹,卻還是應承我與江雲成親。

為什麽……

就為了我在這刻徹底絕望?還是要借我的手去向殿主報覆?

可半年前那人鎩羽而歸,早已是一敗塗地,又何苦要到今日,何苦要令他一無所有!

我不願承認後悔,即便在心中一千一萬遍念及那人,卻不願承認吸盡他武功是錯。他是我的殺父仇人,我竟害怕目睹那亭中身影,強自令自己怨毒,毫不留戀地棄他而去。不在乎他毒傷發作幾欲斃命,更無視他因我缺失的那一只手,當聽他在身後一遍遍叫著孫盈餘時,我幾乎失控跑回他身邊。

殿主,留他一人在那亭中,就等於留他去死。

至於江無缺是以何目的尋來十裏亭,我一點都不想知道,可以是監視我,可以是看笑話,我覺得自己早已習慣,對於他,也早不抱任何希望。

“你別胡思亂想。”他扶住我,聲音柔軟下來,滂沱大雨中都清晰分明,“此事性命攸關,我傳你明玉功法門,你務必聽好——”

“夠了吧!”我將他未出口的絕世心法打斷,“殿主拿江雲逼你,你也不願背叛師門,我該有多麽可憐,才值得你破除誓言。江無缺,我寧願你恨我,也不稀罕你可憐我!”

他手指握得用力,眼中竟是詫異,“你鬧別扭,卻也該選時辰。”

“別扭?!”我掙脫他的手,“原來我孫盈餘從頭到尾所做的,死了爹,傷了這世上唯一愛我之人,在你江無缺眼裏卻只是鬧別扭?!”

他面色僵滯,“你非要如此,冒著性命之危,與我在這裏細數往事?”

我清醒過來,“可不是?與你早已無話好說,又何必多費口舌!”

轉身要走,他聲音在身後響起:“你總是如此。”

“你從來都自己做所有決定,從來也不聽勸,一意孤行。”

我頓住腳步,被驟雨砸得頭頂生疼,“你傳我明玉功,我感激你。但這天底下,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你江無缺一般叫我難受,我也有人愛,有人為我死生不能,有人因我一句話痛不欲生——僅僅只有你而已,只有你江無缺一人能叫我擡不起頭來,我也只有在你面前,才是這天底下最可悲可嘆之人,所以你讓我選……我選走火入魔。”

……

躲了三日,將明玉功對沖經絡的劇痛熬過去,眼看婚期都將錯過。

第三日傍晚,我踏著夕陽走回武揚鏢局。

開門之人乍見我露面,轉身奔入院內,幾乎就在“孫姑娘回來了”這話落地的同一時間,江雲由房內跑出。

他比我想象中更快來到我面前,一身暮色斜照,雙肩微垂,竟似憔悴許多,胸膛硬挺,下巴也瘦得尖了下去。

他見到我後,卻也沒說什麽,伸手為我將衣上灰塵拂了拂,像幕溫馨恬淡的畫面,問我道:“怎麽才回來?”

我因他這話難受起來,江瑕適時領著許多人出現,我越過江雲迎上去,便聽到身後幾不可聞地、傳出那人輕嘆。

我倒是預料到眼前三師會審的場面,個個爭先恐後問我去了哪裏,竟然在這種臨上轎的緊要關頭,跑得沒了蹤影。

我隨口敷衍,一面留心周圍擺設,原先供武師押鏢擡鏢、誓師整裝的鏢局大院,如今被修葺一新,主道鋪上紅毯,四處彩帳羅幔,角角落落,紅燈高懸。

江瑕發覺我在看什麽,插嘴道:“瞧見沒,武揚鏢局花了大價錢辦喜事,明日你若不嫁,那白花花的銀子可就——”江瑕單手做了個氣泡破碎的手勢,“響都沒一個,打水漂了。”

華紫音瞪他:“沒點正經。”

若湖問我:“孫姑娘,你去追大惡人,追上了沒有?”

我楞住。

“盈餘。”江雲也在身後叫我,我回頭,便聽他問:“可有受傷?”

我還是一副茫然,卻見不遠處,江無缺一身寡淡素袍,與鐵心蘭一道,出現在紅毯盡頭。

那人真是走到哪裏,哪裏就變得清清淡淡,便連盛夏的一日暑氣,也在他身旁頃刻消散。

所以這偌大院子間的正紅與喜慶,與江無缺一處,顯得格格不入。

他一靠近,我便對江雲道,趕路趕得疲累,要回房休息。

我順手拉了若湖,路過江無缺身側時,聽他不大不小的聲音對我說了句:“等等。”

我只當沒聽見,若湖追著我道:“無缺伯伯叫你。”

我猛地站定,回過頭去,問不遠處那人:“江伯伯你叫我?”

江無缺點頭。他身後江雲並沒有離開,直定定地盯著江無缺背影。江無缺卻是與鐵心蘭說了句什麽,迎面向我走來。

我搶先開口道:“江伯伯有什麽話,留待明日媳婦向您敬茶時再說不遲,此刻我累了,怕是聽也聽不仔細。”

江無缺是什麽模樣,我並不願細看,他半天都未挪腳,還站在我面前,我不得不擡頭望他一眼。

那西斜日光朦朦澄澄,便如搗碎的水晶、驚鴻一般落了他一身,他靜靜望著我,面容還是那般叫人癡迷,卻沒有太多表情。

“江伯伯?”

“叫你去追江玉郎,是我思慮不周。”他道,“……回來就好。”

即便這是違心的,他說得很真誠,語調清淺。

他說完後示意我可以離開,我走出幾步才恍然大悟,他這是在暗示,我突然消失又出現,這其中必定有原因,無論江雲、江瑕、或是小魚兒,個個不是省油的燈,又怎會任我一個理由也不給,如此大模大樣地蒙混過去。

所以,圓謊的人是江無缺?

一路將若湖領進臥房,門一關,若湖也藏不住話,一問便將這幾日情形,巨細無遺,全講了出來。

三日前江無缺淋雨歸來,不大不小病了一場。他那時臉色難看得厲害,將我與殿主同時不見的緣由說出來,胡夫人還道不可能,更為此鬧了場口角。江無缺好似有些生氣,若湖也瞧不明白,最後是胡夫人拂袖離開,像是去追殿主。

至於江無缺口中的緣由,便是殿主使詐逃出鏢局,江無缺撞見只身去追,可他武功盡失又哪比得過殿主的腳程,幸而半路遇見大街上閑逛的我,便囑咐我替他截下那人。

若湖又說,江雲那時聽聞這話,簡直瘋了一般,質問江無缺怎能讓一名女子去追那窮兇極惡之徒!更何況,最後是江無缺一人回來,而我與殿主卻雙雙不見——他江無缺到底是存的什麽心,江雲雖不敢指著鼻子問出這話,卻也與江無缺大吵一架。

“父子二人吵架?”我感嘆,“江無缺怕是氣得半句話也說不出。”

豈知若湖搖頭,“不是無缺伯伯,是心蘭伯母,生了好大的氣,還打了雲公子一耳光。”

我吃驚,想不到短短三日,事情倒也□□疊起。

“從今往後,”若湖由衷道,“孫姑娘與雲公子便是一家人了。

我打了個冷戰,心往下沈,竟好似沒頂一般,喘不過氣來。

夜間,躺在床榻上輾轉反側,迷迷糊糊時心生警覺,驀地睜大眼睛,便見夜色濃重之處,一雙幽紅暗眸似荒野罌粟,死死地盯著我瞧。

“胡夫人?!”我將來人認出。

她原是來討問殿主去處,見我清醒便直接發問:“那日你與我夫君說了什麽?他是為你而來,絕不會一聲不響離去,更不可能逃走!是不是你與江無缺合力做了什麽,他到底去了哪裏?!”

我不想說謊,我知道胡夫人愛君如命,若我將三日前的經過告知於她,她必然恨我入骨。但我卻一點都不怕她報覆,別說她殺不了,就算她殺了我,那又如何?

聽畢來龍去脈,胡夫人垂著眼眸,問:“你廢了他武功?”

“那已是仁至義盡。”

她猛地擡眼,那直視的瞳孔,午夜時明晃得如一篝烈火:“他欠了你什麽,孫大夫,叫你如此對他?”

“他欠了我爹的一條命!”我被挑起怨毒,“將他挫骨揚灰,我還嫌不夠!”

啪——狠狠一個耳光,將我打得頭暈腦脹。

胡夫人收回的手,藏在衣袖中不住發抖。“孫大夫,我想你弄錯了。”她言語輕微,心酸也不作掩飾,“昔日我曾有百年修為,短短十年,至如今卻只剩下十之二三。你可知那逝去的修為去了哪裏?你知道火狐族一身靈力能救回多少人命?你知道我一共救過他幾次,孫盈餘,你知道每一次都是為了誰?!”

“那是他咎由自取——”

“他對不起天下人也好,他對得起你!”

胡夫人冷冷直視我,我便愈發鎮靜,搖頭道:“他中了催眠術,是被蠱惑,不是心甘情願。”

“你若認定是催眠術,別人說一百遍不是你也不信!”胡夫人揚唇,忽而輕笑起來,“為何不親手殺了他,是因為你舍不得?”

“不是!”

她笑得愈發美艷,“你心裏還有他,你恨他是因為催眠術愛你,不如你一般情不自禁——孫盈餘,你心腸真的歹毒,他當初欠了你一次,你害他十次,卻還要將那筆舊賬記恨如今,若我夫君從沒有中過催眠術,若是他清醒過來,見到如今的你,不知該如何嫌惡——”

“你住口!”我提起一掌拍出去,那胡夫人像是早有預料,淩空畫了道符咒,刷的一團湛藍火光,紅衣遽然消失,只剩一團如泣般的冷笑。

夏夜陋短,笑聲久也不散,轉眼,是另一日黎明。

……

天色尚早,若湖已領著小纖來為我梳妝。黑惜鳳敲門時,手中擁著艷紅喜袍。獨一無二的鳳冠霞帔,可就算鏡中人裝扮得再盛大隆重,頭頂那顆東海明珠再圓潤得奪目光澤,那人也不見得多麽出眾,資質擺在那裏,我無論如何照,也照不出一個玲瓏剔透的絕世佳人。

我是來令江無缺難堪的,我清楚地記得,自己是來嫁給一個名叫“江無缺兒子”的人,而不是來償江雲的夙願。或者從頭到尾,江雲都是這輩子唯一一個因我是孫盈餘而愛我的人,不為催眠術,不為他欠我,我卻不是來報答這款款情深的。我真的很恨江無缺,在我一無所有之後,他卻可以妻兒常伴、平靜過活。

所以我後悔了,我要他一輩子都逃不開我,如鯁在喉,寢食難安!

前院傳來吵嚷,五湖四海紛來道賀之人,想必要把武揚鏢局的門檻踩破。這一次成婚,竟是一點也不比苗疆十村八寨的狂歡遜色。甚至那各門各派所遣來的弟子,也都不是無足輕重的普通角色。因為喜帖便是我親手派的,請什麽人,宴什麽客,更是我當初一個個精挑細選過的。

我做那些的時候想的並不是今日,我根本就沒有想過會有今日!

嗩吶一響,鑼鼓翻天。大紅蓋頭鋪天壓在頭上,雖是透著光,看得清模模糊糊的影像,我卻覺得視線都暗了下來,鮮紅,也變成了黑。

一步跨出閨閣,前頭有人領著,後方被人簇擁,短短百步,喧擾至極,人中也有違心的誇獎:新娘倒是個板正之人,不算委屈江大俠的公子。

我低著頭,聽若湖在耳邊提醒:“看,雲公子在那裏。”

彼時一陣風吹來,蓋頭飛起一角,我便見到了江雲。

那人站在人群後的最末,一身紅衣,貼合適當得令人讚嘆。他因為瘦,就尤其顯得人高挑,背脊筆直,長發高高束於腦後,發帶也極長,紅得耀眼,飛在半空。

可即便是這種時刻,他也沒多少笑意。只在日光下顯得愈發英挺,朗朗年華,那眉眼間全是江無缺舊日模樣,叫人一望移不開眼。

我又聽到有人讚嘆:“無缺大俠的公子就是與別不同,也不知這新娘子生得何等國色天香,才配得起這樣一位俊俏郎君。”

黑惜鳳冷哼一聲,不屑道:“男要看才,長那麽俊做什麽,又不是嫁他一張臉。”

顧小纖卻道:“瑕公子也是一等一的相貌、儀表堂堂。”

軒轅巧巧道:“可論本事,小蝦差江雲三山五岳。”

華紫音認為不對:“這段日子,瑕卻比以往穩重許多。”

“咳!”黑惜鳳重重咳了一聲,我回身,剛要插一句嘴,那邊炮仗響了起來,劈裏啪啦,簡直要震翻一整個武揚鏢局。

吉時將至,賓客七七八八到了個齊全,我便被請進喜堂。

隱隱地,能見到高堂之位上坐著鐵心蘭與江無缺,一旁是我新認的義父義母——熊家二老。

鐵心蘭神色凝重,長發挽成髻,衣裙華而不俗,走下席來,便可與堂中任何一名芳齡少女一爭長短。江無缺也與她般配,外人來瞧,頂多三十出頭的面容,穩穩地坐在主位上,一派泰然。

他今日並未穿一身白,衣上稍稍帶了些顏色,衣角繡著雲紋,像是鐵心蘭的眼光。

我盯著那人的眼,想起那個他送我鳳鸞金釵的日暮,他那時眼眸被染成金色,說著不會後悔,說鳳鸞取夫妻之意,嗓音清潤柔軟,要為我把金釵戴在頭上。

這才多久,一年都不到,他已是高高在上,明知道我在一匹紅紗後看他,他卻一概如常,越坐越筆直了起來。

一拜天地,二拜,交拜……我茫然地跟著指令去做,直到有人將一杯茶端到我面前,要我向公公婆婆敬茶,我才在四周安靜至壓抑的氛圍中,伸出手,接過那盞茶。

“撲哧”一聲,我以為有人在笑,下意識回頭去找,卻在人中見到仇心柳哭腫的一雙眼。

那不是笑聲,是她忍不住嗚咽了出來。

江雲想必一早就知道,才沒有回頭,望都不敢去望一眼。

江無缺伸出手,要接我的茶,我沒有動,他手舉在半空。

這點小小的僵持沒人會註意,眾人更為關註的,是大喜之日竟然有個女子淚眼婆娑,哭得人心旌破碎,叫人如斯憐惜。

我恍惚地想,若是仇心柳此刻沖出來會怎樣,若是仇心柳沖著江雲大叫:“我不準你娶她!”又會如何?

若我是仇心柳,又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最愛的人另娶?!

“盈餘,”鐵心蘭道,“雲兒曾對我說,他等這日等了太久,你若能掏出他的心,就該知道他此刻有何等得欣喜若狂……往後,他定不會負你。”

“啊”的一聲,仇心柳竟再止不住戰栗,猛地轉身,掉頭飛奔了出去。

鐵心蘭望著昔日屬意的兒媳人選,微微皺眉:“……何苦?”又對江無缺說:“媳婦端上了茶,你怎麽不接?”

江無缺手指更探出了些,指節不粗不細,五指修長。

“喝下茶,媳婦就做了江家人,往後孝敬公公,定當如待親父;敬愛丈夫,必當全心全意……”我還要再說,江無缺忽然仰頭,將那只當過場的茶水一飲而盡。

讚禮者道:“送入洞——”

他那洞字還未講完,臉色忽然變得古怪起來。我順他的目光向後去看,外間陽光普照,堂中龍鳳高燭,仇心柳一臉淚痕交錯,失魂落魄地站在喜堂門前,竟是去而覆返。

“外面……”她道,“外面……”

有人上前去勸:“小姑娘,別死心眼。”

外面卻有人為自己通報:“飛雁山莊莊主孤蒼雁,來賀孫姑娘大婚之喜。”

我腳一軟,險些跪在地上。江無缺手伸了一半,江雲已扶住我,“怎麽?”江雲皺眉,想看清蓋頭下我應有的面色。

我卻不用看,也知道各人臉上皆有異樣。只因那上門求見之人,早是公認的死去半年有餘之人,可如今找上門的又是什麽,一縷幽魂?又或一把枯骨?

“孤某人不請自來,來討一杯喜酒。”

我聽見庭院中一人聲音抑揚,嗓音並不年輕,卻絕非蒼老,有渾厚的底氣,有我以為此生再也聽不到的聲線。

我猛地回過頭去,蓋頭一扯而下。

青天朗日,那五彩斑斕的世間景象,竟令我剎那眩暈起來。

“果然是孤蒼雁!”小魚兒投袂而起,江無缺跟著站了起來。

只見大廳之外、賓客夾道的中心,一青衣半百之人,發色花雜,負手而立,遠遠地,目光如炬,只將廳中各人盡收眼底。

許多人都在茫然之後清醒過來,一步步向那人身邊去靠,想將來人看個仔細,更要問問他,怎麽就如此能耐,死而覆生?

我邁出一步,跟著猛地發力,往年所練的各式輕功也不是擺設,又加上我心急如焚,全無顧忌,竟是越過許多人、最先來到盟主孤蒼雁面前。

我知道眼下的一幕一定很詭異,死人露面,新娘一身紅裝環佩,對著當今正道第一人神情扭曲,堂也不拜了,倒像是見著夢中的蕭郎良人,即刻要隨他而去。

可我不在乎,我哪裏還在乎這許多?!

“盈兒,”面前之人柔聲問我:“你可記得我如何對你說的,成親這日,我要看著你出嫁……”

我“哇”地一聲哭了出來,剛要一跪在地,身後一只手將我架住。

江無缺將我拉了回去,江雲跟過來,面無表情接我過去。

“孤盟主,”小魚兒問,“你認得我們家盈餘?”

我才要說話:認得,怎麽不認得,他是我爹!

江無缺便狠狠瞪來一眼。

他正站在小魚兒身側,與各路武林中人一起,將只帶了兩名奴仆的孤盟主圍個水洩不通。

我爹卻是不慌不忙,向小魚兒斜睨一眼,又轉向江無缺,問他:“怎麽,新郎不是你?”

我眼前一黑,饒是江無缺,身形也猛地一震。

“孤老說笑了。”江無缺答,“今日是犬子娶妻,您老若有心來賀,便請入座,待拜得堂後,昨日之事,再計較不遲。”

“嘖嘖,”黑惜鳳咂嘴,“無缺伯伯瞧著不聲不響,原來也是會說話的。”

江雲向她瞪去一眼,江瑕低聲斥道:“說的什麽廢話!”

他們都還看不到事情的嚴重,我由劇變中轉醒,心下卻越來越懷疑起來。

我爹挑這種時候現身,方才又絲毫不忌諱與我關系親密,他是作何打算?若只是來告訴我他沒死,像他說的,以做父親的身份來參加我的婚禮,又未免……太不似我爹的作風。

他莫不是看中今日良辰美景,想要當眾認回我這個女兒?

可事情絕不簡單,殿主說他死在萬象窟裏,如今卻活著回來,難道……喪神訣?!

“新郎是你兒子?”我爹也有些驚奇,盯著江無缺問他:“是你兒子要娶我女——”

“孤老。”江無缺竟全無禮數向我爹探出手去,“我有些話要對你說,可否借一步——”

他手卻沒有碰上我爹身體,只被我爹衣袖一甩,那手竟如撞上鐵板一般,哢嚓一聲,好似聽到骨頭折斷的聲響,生生被反折了回去。

江無缺痛得吸氣,眉間緊蹙。鐵心蘭搶上前來:“無缺!”說著便要為他查看傷勢。

“孤蒼雁你這是做什麽?!”小魚兒瞇起眼來,他早有疑惑,先前還只是撩起手來看戲,如今卻將不善全寫在臉上。

“小魚兒!”江無缺一手握著另一手,喚住小魚兒,“孤盟主是貴客,莫要無禮!”

“你瞞了我什麽?!”小魚兒驀地回頭,江無缺楞住,竟一句話也答不上。

他今日的確是刻意,事情到了這個地步,根本是遮不住蓋不上,他卻還想拿紙去包火。避開小魚兒視線,江無缺望向我爹:“孤盟主,今日是盈餘與犬子大喜之日,我知道萬象窟事畢,種種疑問,懸而未決。可事有輕重,無論您有任何問題,抑或在場諸位有疑慮向您請教,都能否容後再說?”

“江無缺!”他這一串話說完,卻只換得我爹勃然大怒。

衣袖一振,我爹冷冷發問:“你說盈餘與令郎大喜?卻為何將‘盈餘’二字咬得如此之重,可是想叫我投鼠忌器,看在盈兒的面子裝聾作啞,由得你如此糟踐於她?!江無缺,你置她於何地?!”

我倒抽一口冷氣,江無缺面色發白,先前受傷的手指緩緩垂於身側,卻不受控制一般,抖得厲害。

“你真對得起她!”我爹冷笑,“自己的女兒受了莫大的委屈,難道還要我這個做爹的忍氣吐聲?今日為了盈餘,莫說是你江無缺,即便與天下英豪為敵,我孤蒼雁也在所不惜!”

這話引發反響,四下一片撇清:“孤盟主這說的什麽話?”

“橫看豎看,也是你與江家的家務事,我等又怎會插手?”

“孤盟主!”江無缺還是不甘,臉上也沒有半分血色,也沒有往日無動於衷的那種冷漠,他竟又往前走了一步,卻是江雲扶著我,在他身後問:“這一切,究竟是怎麽回事?”

江無缺背影僵住了。

我爹便道:“江雲賢侄,能有你這位乘龍快婿,孤某本該欣慰。可你真應該去問問你爹,他如何能將自己拜堂成親的妻子再轉手與你?”

江雲瞪大了眼睛,四周圍一反常態,鴉雀無聲。

“爹!”我明知我爹有所圖謀,卻也忍耐不住,即便壞了他好事,我也不能任他把話再說下去!

“你說什麽?”江雲卻問,一手箍住我的手,箍得發緊,箍得我心中冰寒。

“我說,江無缺早與孫盈餘於苗疆拜堂成親,他們不僅有夫妻之名,更有夫妻之實——”

“爹!”我大叫一聲,卻被一片嘩然聲淹沒。

眾人皆望向江無缺,奇怪的是,並沒有人來看我。

或者我只是個無名小卒,比起無缺公子那令人發指的隱私,身為主角的我實在不值一提。

“他說這話……什、麽、意、思?!”江雲質問江無缺。

江無缺卻沒有看他,而是死死地盯著我爹,就好像他從來也不曾想過,我爹真的會把這話訴諸於眾。因此他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張臉,期待他不要說出口,即便在一切發生以後,他也無法將目光收回。卻再也收不回來了,就像說出去的話、鐵板釘釘的事實。

“你說啊!”江雲手下一緊,險些將我骨頭捏碎。

江無缺猛地眨了一下眼睛,轉向江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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